“姚策，该打点滴了。”
护士推着治疗车缓缓走进来。
套瓶套、起瓶盖、插输液器，护士动作熟练地做着准备工作。
等到给姚策扎针时，她却犯了难。
姚策的手臂已经千疮百孔，输液次数太多，手臂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针孔，静脉越来越细。
护士仔细检查了好几遍姚策的手臂，都找不到适合扎针的位置。
姚策一言不发，任由护士摆弄自己的手臂。
他躺在病床上，麻木地盯着天花板。
雪白的天花板中央，有一处细微的皲裂。黑色裂痕呈放射状，密密麻麻地往周边延伸开来，由粗到细，直至消失。
像极了自己正在一点点流失的生命。
姚策在上海接受治疗
几个月前，28岁的姚策被确诊为原发性肝癌，晚期。
医生告诉他，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肺部和骨头里，无法进行换肝手术。
这意味着，活下去的唯一希望，被掐灭了。
28岁的生命，就这样走到尽头了吗？姚策不敢去想。
但他又忍不住想问：如果当年没有被抱错，现在是不是就不会死？
只是，他不知道该问谁，问亲生父母，医院？
姚策突然萌生出了一个念头：
医院的院长写一封信。
一封绝笔信。
姚策绝笔信
医院，他出生了；
医院，给了他一个颠倒的人生。
尊敬的院长，您好。
我是错换人生28年的患癌青年，
姚策。
现在的我，
医院里静静等死。
年6月，医院的一间病房里，住进了两名产妇。
巧的是，这两名产妇几乎在同一天生产，同时诞下了两个男婴。
不知是人为的疏忽还是命运的捉弄，两边的家属在“认领”自家的孩子时，竟阴差阳错地互相抱错了。
4天后，其中一名产妇许敏顺利出院，而她怀中抱着的孩子，就是姚策。
就这样，本该是个河南人的姚策，莫名其妙地跟着养父母，去到了千里之外的江西。
2岁那年，姚策被检查出体内携带乙肝病毒。
这意味着，姚策长大成人后，有25%的概率会发展成为慢性感染，并死于肝癌或者肝硬化。
一家人心痛极了。
为了避免这可怕的25%，姚策被全家人小心翼翼地呵护着。
打针、吃药、检查，治疗乙肝的日子，贯穿了他二十几年的人生。
幼年时的姚策和母亲许敏
考大学时，姚策毫不犹豫选择了医学专业。
但大学4年的医学专业知识，终究还是无法扭转姚策的命运。
28岁这年，姚策患上了原发性肝癌。
一开始，姚策以为是自己命不好。
却不知道，一个来自28年前的荒唐真相，伴随着他的癌症，正在慢慢浮出水面。
治疗过程中，母亲许敏想要“割肝救子”，却意外发现，自己儿子的血型竟然是AB型。
她和丈夫的血型都是A型，怎么可能生出AB型的孩子呢？
医学专业出身的许敏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劲。
为了确认清楚，她和丈夫瞒着姚策，偷偷去做了个亲子鉴定。
鉴定结果显示：姚策不是许敏夫妇的亲生儿子。
“怎么能不是我儿子呢？那我的儿子去了哪……”
握着手中的检验单，许敏喃喃自语，茫然无措。
许敏夫妇想不通，从医院抱回来的那天起，姚策就一直养在身边，怎么突然间就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了？
想来想去，源头也只可能在姚医院了。
许敏夫妇很快冷静了下来，并作出决定：
找到孩子的亲生父母，如果亲生父母的肝源能够匹配得上，姚策说不定就有救了。
很快，姚父出发去医院，查询当年同病房产妇的信息。
辗转多处之后，姚父终于在河南开封的兰考县，找到了姚策的亲生父母——郭宇宽夫妇。
姚策和亲生父母
然而，他们意外发现了另一个让人始料未及的真相：姚策的肝癌或许并非意外！
当年，姚策的生母杜新枝，在怀孕时便患有乙肝。
为了阻断母婴传播，乙肝患者的孩子除了注射乙肝疫苗，还需要在新生儿期内，再打一针“加强剂”——乙肝免疫球蛋白。
我国著名医学院士李兰娟，曾在《传染病学》一书中指出：
“母亲患有乙肝病毒的新生儿，若能在出生后按照医嘱，及时注射这两种疫苗，阻断乙肝病毒传播的概率能达到95%以上。”
可由于抱错了孩子，本该打在姚策身上的那一针“加强剂”，被注射到了另一个孩子郭尧身上。
许敏夫妇在不知情的情况下，只给姚策打了普通的乙肝疫苗。
姚策原本有95%的概率，免于癌症，免于死亡。
可偏偏，他被错换了人生，重置了那95%的概率，活下去的可能性变为0。
一个差错，一生耽误。
姚策的命运，就在当年那一场错抱中，无情地注定了。
这个责任，到底应该由谁来承担？
为什么28年医院，
会发生如此荒唐的事？
错换人生，
导致我和我的亲生父母骨肉分离，
天各一方！
在知晓了事情始末后，许敏夫妇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姚策。
一方面，害怕真相会打击到他，影响治疗效果；
另一方面，姚策的亲生父母，已经迫不及待想来看看自己的孩子，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。
没想到，正当他们踌躇不决时，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，毫不留情地打碎了这份犹豫。
那是一个普通的周六，姚策接到一通陌生来电。对方是个记者。
正当姚策疑惑之时，记者问他：“你妈妈没有告诉你吗？”
过往真相被一点点揭开，姚策的脑子嗡嗡作响，他再也听不进旁人的任何解释。
“平日可以随便抬杠，大声说话，没大没小的妈妈，不是我的妈妈，那么是谁呢？
那个为我住院忙前忙后，起早贪黑，现在等我回去喝汤的爸爸不是我爸爸，那么是谁呢？”
没有人能给他答案。
尽管许敏和丈夫告诉姚策，他始终是他们的儿子，始终是姚家的一份子。
但是，从那天过后，姚策还是明显感觉到，自己和父母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了起来。
以前回家，姚策可以随心所欲地往沙发上一躺，等着爸妈将切好的水果端到自己面前，肆无忌惮地享受他们的宠爱。
而现在，姚策明白，自己不能再像过去一般索取了。
这份任性的权利，不属于他，属于另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。
得知真相后，很快，姚策见到了不远千里赶来的亲生父母。
杜新枝坐在病床边，细细端详着姚策，面前的这张脸庞跟自己极为相似，可却是第一次见到。
命运真是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。
杜新枝想要拉拉儿子的手，但又不好意思。
反倒是姚策察觉到了杜妈妈的想法，主动握住了她的手。
陌生，而又温暖。
姚策不知道，自己还有多少时间，能够弥补自己在亲生父母跟前，空缺的这28年。
我想看着我的孩子长大成人。
我想让两边的父母安享晚年。
我想和我的妻子携手到老。
我不甘心，我想活下去……
姚策的儿子刚满三岁，亲生父母那空缺的28年尚未弥补，自己又即将缺席孩子未来的人生，实在是心有不甘呐……
以前的姚策忙于工作，很少给予儿子陪伴。
他觉得，幼年时期的孩子是没有记忆的，所以他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去打拼赚钱，给孩子创造更好的物质条件。
等孩子长大一些，他再回归家庭，亲自教导。
为此，妻子还半责怪地说过他：“谁告诉你儿子没记忆的？咱儿子记得可清楚了。”
现在，死亡离得如此之近，姚策不敢再错过任何可以和儿子相处的机会。
他想要在有限的时间里，尽可能多地，给儿子留下“父亲”的印象。
至少当儿子长大后想起自己时，能够隐约感受到那份曾被疼爱着的温暖。
不至于只剩下一团冰冷的模糊背影。
姚策和儿子在跟家人视频通话
放心不下的人，除了父母孩子，还有妻子蕾蕾。
她还那么年轻，那么善良，从他来到上海治疗起，就不离不弃地陪在他身边，悉心照顾。
有一次吃完饭，他开玩笑地跟蕾蕾说：
“如果我没有父母，我们两个没有小孩，还在谈恋爱，我就把钱全部换成现金。
带着你去这个世界走一走，走到哪里算哪里，走到我生命尽头。
剩下的钱都给你，然后你再找个好人嫁了。”
蕾蕾却不愿意跟他谈这些，她还没有做好失去他的准备，也不敢想象没有他的生活。
姚策一家三口
傍晚时分，小夫妻俩在上海的街头散步，看到一群老大爷和老奶奶在路边的小桌子上搓麻将，姚策会碰碰妻子的胳膊，轻轻说道：
“老婆，要是以后老了，我们也能这样就好了……”
话说到最后，只能化为一声叹息。
他终究是没有这个机会了。
感谢院长能够看完这封信。
我的诉求并不过分，
只希望贵院能够对‘错换孩子’这件事，
尽快给出答复，
并进行相应的道歉和赔偿。
半年来，姚策没睡过一天好觉。
癌症带来的锥心疼痛，把这个身高1.75米的小伙子，从斤活生生折磨成了斤。
白皙的双手上，布满了因为血液回流不畅而产生的淤青和红斑。
更让姚策担心的，是巨额的医药费。
现在服用的靶向药，每盒元，一盒只能吃10天。
免疫药物注射，21天打一次，一次元。
再加上各种辅助药物、检查、治疗，已花费了近70万元。
高昂的医疗费，彻底压垮了两个家庭。
可这样的日子，望不到头。
家里的车卖了，房子挂出去了，积蓄全掏光了，而本该为这医院，却迟迟没有任何表态和回应。
年8月25日，姚策委托律师，正式起诉开封市卫健委，希望案件能够尽快审理清楚。
他的身体已经越来越虚弱了，姚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撑到调查结果出来的那一天。
杜新枝夫妇与代理律师讨论案件
有一回，姚策听到母亲杜新枝啜泣着在跟郭父说话，她说：
“不知道官司还要打多久，医院和解吧……精神损失费什么的我都不要了，我只要他们把孩子看病的钱给赔了……“
两个月后，医院给出的调解方案。
律师告诉姚策，医院一方最多予以60万的赔偿。
60万，对于姚策的医疗费用而言，远远不够。
“该承担的责任为什么没人承担？我们无法接受！。”
得知调解结果后的姚策，深感绝望。
他用一周的时间，忍着剧痛写下了这封“绝笔信”。
“我只想在我生命的弥留之际，得到一份公正的裁决。”
半个月后，事情终于迎来了最后的判决。
12月7日，开封市人民法院对这起案件进行了公开宣判：
医院应赔偿姚策及亲生父母76万元，并在后续的治疗费用中，按照一定比例，继续承担相应的责任和赔偿。
对于这个结果，姚策的两边父母都没有再说什么。
有了这笔钱和后续的赔偿，眼下的困境就能稍稍解决，这应该是不幸中的万幸了。
收到判决书的时候，姚策正盯着窗外发呆。
阴晴不定的雨季已然过去，凛冽的寒冬即将到来。
学医出身的姚策，并不惧怕死亡。
真正令他恐惧的，是和深爱之人尚未说完的话，以及来不及一起完成的人生。
“我对这个世界有太多的遗憾，也有太多的留恋，我舍不得走。”
“我会继续坚持下去，决不放弃。”
前路难料，姚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。
但他知道，自己是家里唯一的精神支柱。
他不能倒下。
（应受访者要求，文中蕾蕾、许敏、郭尧均为化名。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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